残雪

蓝调 · 发表于 2005-5-24 22:52:00

我的世界很小，小得就像火柴盒，而我是其中的一根火柴。我躺在里面，看着这个棺材般的世界，艰难地活着。这一切只因为我瞎了双眼。
一九八一年的一个冬天，我出生在辽宁某县的一个四周环山的村子里。生我的那天，天正下着雪，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了一个“雪”字。我生下来好端端的，并不瞎。也许我那时就该瞎，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活到现在了——我想父母一定会把我扔到山上的树林里，或者冻死，或者喂狼。
我上面有三个姐姐，所以我还没长到一岁就被送了人。这个人家在城里，当时家境还算不错，因为养父的父亲当时在城里当官。他们对我还算好，但这份好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。我五岁的时候，邻居家的一个总带我玩的上小学三年级的男孩有一天突然跟我说：“雪，你喜欢太阳吗？”我点头。“你想变成它吗？”我点头。“你天天看它就会变成它。”我还是点头。我对那个男孩的话深信不疑，从此，我每天都去看太阳。
太阳其实很好看，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它更好看。每天，我的眼睛都接受它的照耀。晚上我睡觉时，闭上眼睛，都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。终于有一天，我不用再去看它了，它已经永远地存在于我眼睛里了，除了它，我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我吃了很多的药，甚至做了手术，一切都是徒劳的。那时有个护士对我非常好，她总摸我的头和我的脸，我知道她这是喜欢我。我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变成太阳呀？她说我现在已经是太阳了。
我一天天地长大，懂事了，知道了永远也看不见东西了。街道里的孩子都叫我“小瞎子”。他们叫我什么都无所谓，只要他们带我玩。我知道他们是愿意带我玩的，我也喜欢跟他们一起玩。他们玩“跳皮筋”，我给他们“扯皮筋”。皮筋一头套在我的身上，一头套在树干上。如果我和大树一起扯，我们俩做的一样好；如果我和小树一起扯，我比小树做的好，因为风一来，小树就要动，而我从来不动。男孩子们爱玩“跳驴”——就是一个人站在中央，起先是蹲着，然后是半蹲，然后是哈着腰……一点点地升高；别人就从他的身上跨过去，谁要跨不过去就当 “驴”。他们都喜欢找我来当“驴”，因为我做的好，姿势正确，而且我总当“驴”，即使别人跳不过去。
童年就这么快乐地过去。
我所在的那个街道已经不见了，换成了一栋栋的楼房。我整天在我的小屋里呆着。我喜欢看电视，确切地说应该叫“听”，但是我还是喜欢说“看电视”。那时候，有一个播新闻的声音特别好听，叫什么我现在不记得了，当时我确实知道他的名字，而且知道他很帅，一度把他作为自己的偶像。我有一个录音机，我拿它记日记。每天晚上，要睡觉前，我都会跟它说我今天做什么了。当把整盘磁带用完后就洗掉从新再录。偶尔我也下楼，但是都不敢走远，只是绕着这栋楼转几个圈而已。在我转圈的时候，我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：“多漂亮的姑娘，可惜了！”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算做漂亮，所以我经常在夜深人静、养父母熟睡之后，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腿去，直到我的身上什么也没有，然后，我抚摩自己的脸、自己的头发、自己的身体。我喜欢这种感觉，这种感觉让我上瘾，这几乎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。终于有一天，养母偶然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。她揪住我的头发，用养父的皮带狠命地抽我，我没有哭，更没有叫，把身体递给她，任她随意地打。
那一年我二十岁，我家附近的路我已经烂熟在心了。那一天，我去一个商店买些东西，中间，要穿过一条马路，过这条马路对于我已经很容易了，我可以根据周围的声音判断出是红灯还是绿灯。当我很自信地准备过这条马路的时候，一支很大的手搀住了我的胳膊。“慢点走，我帮你。”每次遇到这种事，我都会很配合的慢慢地走，虽然我可以走得很快，并且不用他们的搀扶，但是我喜欢这种感觉。“你去哪？今天我没事，可以一直陪你去。”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年轻的声音。我没有拒绝，我觉得那个声音好熟悉，像那个新闻播音员的声音。他不止把我送到了商店，而且还帮我买了东西，最后把我送回了家。以后，我就经常能遇到他。我们渐渐熟了，我知道了他是一个大学生，这段时间正在家过暑假，他家离我家不远，但是却超出我熟悉的范围。他对我很好，经常哄我开心，还总给我买些小礼物，我有些离不开他了。一天，他突然跟我说：“想去我们家吗？”我说想啊。他用自行车载着我，我坐在后面，搂着他的腰，感觉到了幸福，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瞎子。到了他家，他把我领到了他的屋子里。我说你父母呢，他说出去了。他让我一件一件的摸着他屋子里的东西，最后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脸上。他说：“雪，知道吗？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。”我听了这话，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，心跳得异常厉害。他用双手捧起了我的脸，我感觉到一股热气向我逼来，随后，他那温热的嘴唇贴向了我，他吻了我的额头，吻了我的眼睛，吻了我的脸，最后吻住了我的唇。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慌乱地动着，我没有拒绝，他把我抱起来，放到他那张小床上……
暑假过去了，他回学校上学去了，学校离他家很远，做火车要三天三夜。我等着他，等他过寒假我们又在一起了。就这样，他每个假期都和我一起度过，他曾说过毕业了就娶我。我时常幻想着我结婚时的样子，想着想着，就会偷偷地笑。
三年过去了，他毕业了，他留在了那个城市。他结婚了，新娘是帮他留在那个城市的人。
养父母又开始打我了，他们本来以为那个大学生可以帮他们甩掉我这个包袱，但是他们和我一样的天真。他们急了，四处脱人，铁了心要甩掉我这个包袱。结果，我被一个三十七岁的光棍用两万块钱给买了去。
他白天对我还算好，但是一到晚上，就像换了一个人，折磨我到很晚才肯罢休。他不许我出门，把我锁在屋子里。半年后，我有了孩子，我高兴极了！但是他告诉我要打掉，说怕生出来个瞎子，我说我不是先天的，不会遗传的，他就是不听，结果孩子还是打掉了，我从此对生活就死了心。他可能不满意我做爱的时候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，竟然开始拿皮带抽我，我看不见，所以躲不开，我也不想躲。有一天，他抽了我很久也不住手，可能我实在忍不住了，喊道：“我要杀了你！”他突然停下了，只是片刻的停下，接着是更重的抽打。那天半夜，我疼醒了。我想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，我摸到阳台上，打开窗户，想着就这么跳下去死了算了，又一想，那岂不便宜了那个王八蛋。于是，从厨房摸出了一把刀，来到床边。我摸到了他的身体，心一横，一刀接一刀地砍了下去，他哼都没哼一声，似乎之前就是个死人。
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里，我没有什么后悔的。我砍死他之后本来打算把自己也砍死的，但是我下不了手，更怕砍不死自己。在这里呆久了，我不想死了，因为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护士跟我说的话，她说我已经是太阳了，太阳怎么能死呢？